陶庵梦忆序

明代张岱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译文及注释

  陶庵(ān)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hài)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è)(zhì)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kuì)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sù)(lǚ)(qìng),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变成了可怕的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每每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存米的瓶子里常常是空的,不能生火做饭。我这才懂得伯夷、叔齐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朝的粮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駴駴:通“骇骇”,令人惊异的样子。愕窒不敢与接:不敢喘气,害怕接近。愕,陡然一惊的样子。窒,指窒息。接,接近、接触。引决:自裁,自杀。视息:观看和呼吸,即指活着。罄:空。举火:指生火做饭。首阳二老:指伯夷、叔齐。传说他们因反对周武王伐纣,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因而饿死。直头:竟自,一直。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lí)此果报:以笠(lì)报颅(lú),以蒉(kuì)报踵(zhǒng),仇簪(zān)(lǚ)也;以衲(nà)报裘(qiú),以苎(zhù)报絺(chī),仇轻煖(nuǎn)也;以藿(huò)报肉,以粝(lì)报粻(zhāng),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shū),以瓮(wèng)报牖(yǒu),仇爽垲(kǎi)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náng)报肩,仇舆(yú)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饥饿之余,喜欢写些文章。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在王、谢这样的家庭里,很享受过豪华的生活,现在遭到这样的因果报应:用竹笠作为头的报应,用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暖柔软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王、谢:指东晋时王导、谢安两大望族,他们的生活都很豪华。后世因以代指门高世族。罹此果报:遭到这样的因果报应。罹,遭遇。果报,佛教说法,认为人作了什么样的事,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称为“果报”,也称“因果报应”。笠:草帽。蒉:草编的筐子,这里指草鞋。踵:脚跟。仇:报答、报应。衲:补裰的衣服。裘:皮袍。苎:麻织品。絺:细葛布。轻煖:轻而温暖,比喻衣服鲜厚。煖,同“暖”。藿:一种野菜。粝:粗米。粻:好粮米。甘旨:美味的食品。荐:草褥子。枢:门轴。牖:窗口。这里说用绳拴门板,用瓦瓮的口作窗户,极言其贫穷之状。爽垲:指明亮干燥的房子。舆从:车、轿和随从。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mǐ)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shǔ)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niān)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自己应当从黄粱梦、南柯梦中醒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受用?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不用写年份;也不分门别类,以与《志林》相差别。偶尔拿出一则来看看,好像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鸡鸣枕上:在枕上听见鸡叫。夜气方回:夜气,黎明前的清新之气。《孟子·告子上》:“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认为,人在清明的夜气中一觉醒来,思想未受外界感染,良心易于发现。因此用经比喻人未受物欲影响时的纯洁心境。方回,指思想刚一转动。黍熟黄粱:自己刚从梦中醒来。黄粱,事出唐沈既济作的《枕中记》。大意是说,卢生在邯郸路上遇见道士吕翁,吕翁给他一个磁枕,他枕着入睡,梦见自己一世富贵,梦醒以后,才明白是道士警告他富贵是一场虚空。在他初睡时,旁边正煮着一锅黄黍,醒来时,黄黍还没有熟。车旋蚁穴:自己的车马刚从蚂蚁穴中回来。蚁穴,事见唐李公佐作的《南柯太守传》。大意是说,淳于棼在家中酒醉,梦至“槐安国”,国王以女嫁之,任南柯太守,荣华富贵,显赫一时。后与敌战而败,公主亦死,被遣回,梦醒之后,寻找梦里踪迹,见槐树南枝下有蚁穴,即梦中所历。以上两句都是借比自己历经艰难之后的寂寥时刻。旋,一作“旅”。不次岁月:不排列年月。《志林》:书名,后人整理苏轼的笔记,分类编辑而成。这里借指一般分类编排的笔记书。城郭人民:古代传说汉朝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来变成了一只鹤,飞回家乡辽东,见到人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是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记》)这两句是说,如同见到了昔日的城郭人民,自己反而能因此高兴。张岱所作《陶庵梦忆》一书,多记明代旧事,所以暗用了这个典故。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zhù)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niè)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惚惚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是一样的。
  鹿鸣宴:唐代乡试后,州县长官宴请考中举子的宴会。因宴会时歌《诗经·小雅·鹿鸣》之章,故名。(见《新唐书·选举志上》)明清时,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主考以下各官及考中的举人,称鹿鸣宴。犹意非真:还以为不是真的。啮:咬。

  余今大梦将寤(wù),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hán)(dān)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mó)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能运用智力、写作文章的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他们的一点名根,实在是像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
  大梦将寤:这里指人的一生将尽。佛家常称人生一世为大梦一场。寤,醒。雕虫:雕琢虫书,比喻小技巧。这里指写作。慧业文人:能运用智力、写作文章的人。慧业,佛家名词,指生来赋有智慧的业缘。邯郸梦断:即指前所述的黄粱梦醒。漏尽钟鸣:亦作“钟鸣漏尽”。古代用铜壶滴漏来计时刻,又在天明时打钟报晓。两者都是说夜梦该醒的时候,也比喻已届残年。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枕中记》载卢生将殁时上疏,没有“犹思摹榻二王”的事。汤显祖根据同一故事写的戏曲《邯郸记》中,在卢生临死说:“俺的字是钟繇法贴,皇上最所爱重,俺写下一通,也留与大唐作镇世之宝。”二王,指王羲之、王献之,他们和钟繇都是著名书法家。名根:指产生好名这一思想的根性。根,佛家的说法,是能生之义。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能生出意识,称为六根。舍利:梵语“身骨”的译音。佛教徒死后火葬,身体内一些烧不化的东西,结成颗粒,称为“舍利子”。劫火:佛家以为坏劫中有水、风、火三劫灾。这里指焚化身体(结束一生)的火。劫,梵语“劫波”的略称。劫波是一在段时间的意思。这里指人的一生。

参考资料:

1、陈振鹏,章培恒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下第1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07:1684-1687

2、说词解字辞书研究中心编著.高中文言文全解词典:华语教学出版社,2015.03:557-559

3、钱伯城主编.古文观止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1181

译文及注释

译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变成了可怕的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每每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存米的瓶子里常常是空的,不能生火做饭。我这才懂得伯夷、叔齐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朝的粮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饥饿之余,喜欢写些文章。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在王、谢这样的家庭里,很享受过豪华的生活,现在遭到这样的因果报应:用竹笠作为头的报应,用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暖柔软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自己应当从黄粱梦、南柯梦中醒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受用?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不用写年份;也不分门别类,以与《志林》相差别。偶尔拿出一则来看看,好像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惚惚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是一样的。

  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能运用智力、写作文章的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他们的一点名根,实在是像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

注释
駴駴(hài):通“骇骇”,令人惊异的样子。
愕(è)窒不敢与接:不敢喘气,害怕接近。愕,陡然一惊的样子。窒,指窒息。接,接近、接触。
引决:自裁,自杀。
视息:观看和呼吸,即指活着。
罄(qìng):空。
举火:指生火做饭。
首阳二老:指伯夷、叔齐。传说他们因反对周武王伐纣,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因而饿死。
直头:竟自,一直。
王、谢:指东晋时王导、谢安两大望族,他们的生活都很豪华。后世因以代指门高世族。
罹(lí)此果报:遭到这样的因果报应。罹,遭遇。果报,佛教说法,认为人作了什么样的事,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称为“果报”,也称“因果报应”。
笠:草帽。
篑(kuì):草编的筐子,这里指草鞋。踵(zhǒng):脚跟。
仇:报答、报应。
衲:补裰的衣服。裘:皮袍。
苎(zhù):麻织品。絺(chī):细葛布。
轻煖(nuǎn):轻而温暖,比喻衣服鲜厚。煖,同“暖”。
藿(huò):一种野菜。
粝(lì):粗米。粻(zhāng):好粮米。
甘旨:美味的食品。
荐:草褥子。
枢:门轴。
牖(yǒu):窗口。这里说用绳拴门板,用瓦瓮的口作窗户,极言其贫穷之状。
爽垲(kǎi):指明亮干燥的房子。
舆从:车、轿和随从。
鸡鸣枕上:在枕上听见鸡叫。
夜气方回:夜气,黎明前的清新之气。《孟子·告子上》:“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认为,人在清明的夜气中一觉醒来,思想未受外界感染,良心易于发现。因此用经比喻人未受物欲影响时的纯洁心境。方回,指思想刚一转动。
黍熟黄粱:自己刚从梦中醒来。黄粱,事出唐沈既济作的《枕中记》。大意是说,卢生在邯郸路上遇见道士吕翁,吕翁给他一个磁枕,他枕着入睡,梦见自己一世富贵,梦醒以后,才明白是道士警告他富贵是一场虚空。在他初睡时,旁边正煮着一锅黄黍,醒来时,黄黍还没有熟。
车旋蚁穴:自己的车马刚从蚂蚁穴中回来。蚁穴,事见唐李公佐作的《南柯太守传》。大意是说,淳于棼在家中酒醉,梦至“槐安国”,国王以女嫁之,任南柯太守,荣华富贵,显赫一时。后与敌战而败,公主亦死,被遣回,梦醒之后,寻找梦里踪迹,见槐树南枝下有蚁穴,即梦中所历。以上两句都是借比自己历经艰难之后的寂寥时刻。旋,一作“旅”。
不次岁月:不排列年月。
《志林》:书名,后人整理苏轼的笔记,分类编辑而成。这里借指一般分类编排的笔记书。
城郭人民:古代传说汉朝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来变成了一只鹤,飞回家乡辽东,见到人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是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记》)这两句是说,如同见到了昔日的城郭人民,自己反而能因此高兴。张岱所作《陶庵梦忆》一书,多记明代旧事,所以暗用了这个典故。
鹿鸣宴:唐代乡试后,州县长官宴请考中举子的宴会。因宴会时歌《诗经·小雅·鹿鸣》之章,故名。(见《新唐书·选举志上》)明清时,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主考以下各官及考中的举人,称鹿鸣宴。
犹意非真:还以为不是真的。
啮(niè):咬。
大梦将寤(wù):这里指人的一生将尽。佛家常称人生一世为大梦一场。寤,醒。
雕虫:雕琢虫书,比喻小技巧。这里指写作。
慧业文人:能运用智力、写作文章的人。慧业,佛家名词,指生来赋有智慧的业缘。
邯郸梦断:即指前所述的黄粱梦醒。
漏尽钟鸣:亦作“钟鸣漏尽”。古代用铜壶滴漏来计时刻,又在天明时打钟报晓。两者都是说夜梦该醒的时候,也比喻已届残年。
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枕中记》载卢生将殁时上疏,没有“犹思摹榻二王”的事。汤显祖根据同一故事写的戏曲《邯郸记》中,在卢生临死说:“俺的字是钟繇法贴,皇上最所爱重,俺写下一通,也留与大唐作镇世之宝。”二王,指王羲之、王献之,他们和钟繇都是著名书法家。
名根:指产生好名这一思想的根性。根,佛家的说法,是能生之义。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能生出意识,称为六根。
舍利:梵语“身骨”的译音。佛教徒死后火葬,身体内一些烧不化的东西,结成颗粒,称为“舍利子”。
劫火:佛家以为坏劫中有水、风、火三劫灾。这里指焚化身体(结束一生)的火。劫,梵语“劫波”的略称。劫波是一在段时间的意思。这里指人的一生。

参考资料:

1、陈振鹏,章培恒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下第1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07:1684-1687

2、说词解字辞书研究中心编著.高中文言文全解词典:华语教学出版社,2015.03:557-559

3、钱伯城主编.古文观止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1181

创作背景

  作者张岱生当明清社会大变动之际,由贵族公子而沦为山间野人,由鲜衣美食而降为衲苎粗粝,常“瓶粟屡罄,不能举火”,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因此“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创作了《陶庵梦忆》,此文即是序文。

  《陶庵梦忆》成书于甲申明亡(1644)之后,书中追叙了昔日的生活,包括苏、杭、宁、扬等地的山川名胜、风土人情。

参考资料:

1、刘传新主编.古代小品文鉴赏辞典: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08:760

2、张永健孙景阳朱祖纯主编.中外散文辞典: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09:429

赏析

  这是张岱《陶庵梦忆》的自序,一篇“说梦”的散文佳作。文章第一段简述国破家亡后,自己的思想矛盾和贫困生活;第二段以简净的句法,将早年的豪华生活与今日的蔽败潦倒作种种对比,认为这都是现世的因果报应;第三段用黄粱梦、槐安国的典故,点明“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的主旨,自比“痴人”,犹喜说梦;第四段说了两则故事来比喻人生的虚幻;末段承认,自己虽大梦将醒,仍旧难舍名根,故有种种记叙。

  全文字数有限,但作者的生活变迁、心路历程、著文渊源清晰可见,自嘲、自悔、自诩之情毕备,可谓言约而意丰。同时多处用典,讲究对仗,文字整齐凝练,清丽活泼,饶有诗意,既增强了文章的品味、厚度,又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

  作者出身于累代仕宦之家,尽管并不十分阔气,但祖上的余荫和家私已颇够他受用的了。正如文章第二节罗列的种种“果报”所云,他往昔是生活在“轻煖”“甘旨”“温柔”“爽垲”和“香艳”之中的。如今,“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甚至连故旧见了,也视为“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这不能不令他回首往事,顿生“隔世”之感,愤激得几乎要自杀。胸中有块垒,不能不吐。他有自己的武器,那便是手中的笔。他寄希望于散文,用“梦忆”“梦寻”来追念乡土和故国,留下了《陶庵梦忆》一类的散文篇章。这些文字,记录了晚明社会生活的种种琐事,包括许多掌故,篇幅短小,内涵甚丰,戚而能谐,歌哭同声,旧梦中微露新梦的曙色,轻松中含蕴着寒冰下的艰涩与呜咽。此序说得何等深沉:“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伍崇曜跋《陶庵梦忆》亦指出:“昔孟元老撰《梦华录》,吴自牧撰《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斯言点出此序旨意,颇中肯綮。

  正由于张岱用日常生活琐事作经纬,编织他的故国之梦,所以,这种梦细丝密缕,光彩迷离,很难经受动荡时事的凄风苦雨。此种写作困厄与辛酸直接体现在本序之中,他叹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他长啸:“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很明显,张岱是用泪眼来观梦、察梦、寻梦的。透过他追忆的昔日繁华和诸多意趣,可以体察到的是一种无可如何、挥之不去的沉郁的哀愁。在品味此序时,应当注意把握这一种基调。

  当然,作者的感情表露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形式,如:第一节说首阳二老不食周粟乃“后人妆点语也”,分明是悲绝生辛,用诙谐的笔调去抒写胸中的阵阵狂澜。又如:第二节连用七个排句大谈“因果报应”,节奏短促,一气呵成,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被压抑、被扭曲的悔恨与愤懑;接下来,第三节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为转折,推出了对“往事”的“遥思”,心旌飘摇,不能自持,颓伤中夹清新之气,决绝中带眷恋之情,忽喃喃自语,忽捶胸诘问,终于恍惚痴迷地将“说梦”的主题点破;至于四、五两节,则以议论和剖白的方式,进一步强调了自己寻梦而又惧梦、梦醒了又祈求新梦的矛盾心态和复杂意绪。这样,通篇嘈嘈切切,似乱非乱,主调明晰而又富于变幻,纲绳擎起而又美目盼兮,一种动人心弦、催人共鸣的艺术感染力便油然而生。

  由于此文是一篇“自序”,故作者要简括地回顾著述的起缘、宗旨以及全书的内容和特色。张岱尽管在落墨时情绪跌宕起伏,但对于以上这些要点仍给予了冷静的关照。他以抒情为线索,巧妙地嵌入记叙与议论,这就使全文虚实相依,静深而又灵敏,实用而又好看。一般认为,张岱的文章凝练得有如“唐人绝句”,其间点染依稀,烟云灭没,给人以神思荡漾的奇趣。此篇虽属“应用文体”,但作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功力仍然发挥得淋漓尽致,使人读罢免不了要心驰神往,再三吟哦。

参考资料:

1、钱伯城主编.古文观止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1181

词典释义

  (释义为系统自动检索,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披发入山野人
故旧毒药猛兽愕窒不敢
挽诗》,引决
石匮视息人世
不能举火
首阳二老直头饿
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
饥饿好弄笔墨
昔日生长豪华
今日果报簪履
甘旨
温柔
爽垲
仇香
舆从
种种罪案种种果报中见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生平繁华靡丽
过眼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
遥思往事一一忏悔
不次岁月年谱
不分门类
一则游旧故人城郭人民自喜
所谓痴人不得说梦
西陵脚夫为人失足
无以痴坐伫想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赴鹿
恍然莫是
一梦惟恐惟恐痴人
大梦雕虫一番梦呓
慧业文人名心
邯郸梦断漏尽钟鸣
卢生遗表二王流传后世
名根一点坚固家舍
劫火猛烈不失

释义为系统自动检索,难免有误,仅供参考。

张岱简介

张岱

张岱(1597年~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张岱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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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

唐代高适

陇头远行客,陇上分流水。
流水无尽期,行人未云已。
浅才通一命,孤剑适千里。
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

道山亭记

宋代曾巩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与吴之豫章,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崟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余功又及于此。盖其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辟,名师孟云。

遗黄琼书

两汉李固

  闻已度伊洛,近在万岁亭。岂即事有渐,将顺王命乎?盖君子谓:“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故传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盖圣贤居身之所珍也。诚遂欲枕山栖谷,拟迹巢由,斯则可矣;若当辅政济民,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此为志士终无时矣。

  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无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愿先生弘此远谟,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