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的东风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风,是顶没有气力的。它软软地贴过来,拂在脸上,不像慰藉,倒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它连道旁那些憔悴的银杏叶子也吹不响,只由着它们沉沉地挂着。这哪里是李义山诗里那摧折百花的东风呢?他那时的东风,总还带着一股子决绝的、破坏的狠劲,是“无力”,却也是一种宣告,宣告一个季节的彻底凋零。而今这风,却只是疲沓,是温吞,是连摧残都懒得用力的将就。

我不禁有些惘然了。这惘然,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滴入清水中,然后丝丝缕缕地晕开,散得满心都是。我想起那句诗来,“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现代人的相见,是太难了么?不,电话、讯息,一张车票,一趟航班,朝发夕至,似乎是容易得很的。可这容易里,又仿佛总隔着一层什么。那屏幕上的字是热的,语气却是揣摩的;那千里之外的影像,是清晰的,却又像蒙着一层毛玻璃。我们见了,又好像没见;说了许多话,那最要紧的一句,却常常哽在喉头,终于又咽了回去。

这便让我想起古人的别离来了。一叶扁舟,一辆骡车,一匹瘦马,一走便是山长水远,音书断绝。那别离,是有着沉甸甸的分量的。执手相看,有说不完的嘱咐;踏歌送行,有饮不尽的浊酒。因为“别亦难”,那“相见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便都像是从命运手里偷来的,格外地金光灿灿,值得在往后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就着一盏如豆的青灯,反复地咀嚼与摩挲。那样的情感,是浓得化不开的,是有着“春蚕到死丝方尽”那般生命力的。

而我们呢?我们的聚散,太像这地铁站里的人流了。蜂拥而来,又倏忽而去。一个拥抱还来不及暖热,一句“再见”刚脱口,便被卷入了不同的轨道。这别离,是轻飘飘的,没有长亭古道,没有浊酒一杯,只有身后那两扇无声开合的玻璃门。这“难”,不再是路途的艰险,而是心绪的芜杂与漂浮。我们仿佛被太多的便利与选择给惯坏了,情感也成了即用即弃的快餐,热烈得快,冷却得也快。于是,那相见时的欢愉,便也像这无力的东风里的花香,淡到几乎闻不见了。

风还是那样软软地吹着。我抬头看那被高楼切割成一条狭长带子的天空,是那种混沌的、灰扑扑的蓝。我想,李义山若在今日,怕也写不出那样刻骨铭心的句子了。不是才情不够,而是这时代的气息,本就是这般“无力”的。我们活在一个百花不会骤然凋残的温室里,却也难得再见那种迎着风霜、不管不顾地盛开的、惊心动魄的美了。

我拉了拉衣领,终于转身,也向着那灯火通明的地铁口走去。背后,那一片天地,那无力的风,那将尽未尽的喧嚣,都远了。我仿佛听见,那千年前的诗人,在另一个时空里,对着我们这热闹而荒凉的人间,发出了一声幽幽的、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