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的云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我如今晓得了,这相思的滋味,原来不是骤然来袭的痛楚,倒像是这南国黄梅的雨,初时只觉空气里有一丝潮润的、黏稠的凉,你并不在意。待到你觉得衣衫都有些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四下里望去,天地却早已是白茫茫、湿漉漉的一片了。我的那点相思,大约便是如此,在离了那方窄窄的课堂、散了那群闹嚷嚷的人之后,才一点一点,从心底的缝隙里,无声地渗将出来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古人的句子,像一枚青绿的橄榄,初读时只觉其声韵流转,是别人的愁;而今含在口里,才品出那层层叠叠的、属于我的涩意来。“平生”是那样长的一段岁月,长到足以将图书馆靠窗那个洒满阳光的座位坐得温热,长到能将食堂里那碗牛肉面的咸淡滋味刻入舌根的記憶。那时的我们,日子是被课程表裁剪得整整齐齐的方块,悲喜是试卷上一个鲜红的数字,最大的烦恼,也无非是明日清晨的点名。我们活在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当下”里,像一池欢腾的游鱼,只顾着啜啄眼前的水波,哪里懂得什么叫“逝者如斯”,又哪里会生出这无根无由的、望向“过往”的渴念呢?

可那“不会相思”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仿佛只是一场散得仓促的宴席,酒意尚在喉间,人却已各自东西。于是,便“才会相思”了。这“才”字,是何等地锋利,像夏夜的一道闪电,霎时间将天地照得雪亮,让你看清了身后那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我的相思,便是在这“才”字落地之时,猛地破土而出的。

它化在每一个无所适从的片刻里。譬如现在,我加完班,挤在末班的地铁上,车厢里是冷的,铁轨的摩擦声是单调的。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疲惫的、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的背后,却忽然叠印出另一幅景象来:是夏日午后,教室里浮动的金色尘埃,你回过头,借一块橡皮,嘴角还带着刚打完球的热气。这景象如此真切,几乎要伸出手去。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飞驰着的玻璃。那一瞬间,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把,不很疼,只是紧紧地、沉沉地一缩。这便是“害”了相思了。这病害得古怪,它不要你的性命,只在你最不提防的时候,用往昔的一缕声音,或是一抹气味,轻轻地蛰你一下。

我晓得,我所思念的,或许不单是那几个人,那几件事。我思念的,是整个一段被岁月镀上了金边的、永不重来的光阴。是那种可以为了一个无稽的梦想而彻夜长谈的傻气,是那种能将一罐可乐喝出琼浆玉液般滋味的、饱满的欢愉。如今的我,坐在光洁的办公室里,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邮件,一切都合乎逻辑,一切都井然有序,可我的心,却像一只失了群的鸟,在这规整的天地里,找不着一根可以安心栖息的枝条。

这相思是无药可医的。它不像口渴,一杯水便可缓解。它倒像空气,你无处可逃,只能带着它,一同呼吸,一同生活。它让眼前的现实总隔着一层薄薄的、名为“回忆”的纱,看得见,却摸不着那过去的温热了。

回到这清寂的租屋,拧亮台灯,光晕洒在书桌上,仍是冷的。我忽然觉得,我这段青春,这片相思,都像天空里那朵无人理会的云。它曾与同伴们聚成一团蓬松的、快乐的棉花糖,而今风来了,它们便散了,只留下我这一朵,孤零零地,被遗忘在这都市高楼的上空,再也落不下一滴属于从前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