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怀与凉秋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新来的句子,像一束过于强烈的追光,猛地打在我这方小小的、自足的心境上,竟有些刺目了。方才那“六月凉秋”的岑寂,仿佛一层薄薄的窗纸,被这“少日春怀”的豪情“嗤”地一声,捅了个透亮。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宋·辛弃疾《定风波·暮春漫兴》

我的目光在这两行字上徘徊,像冬日里一只畏寒的雀儿,在一树繁花似锦的假象前,迟疑着,不敢落足。这哪里是词?这分明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驮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从泛黄的纸页里奔腾而出,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带着草莽的、未经驯服的生气,直向我心头冲来。那“酒浓”,不是浅斟低酌的微醺,而是拍开泥封,仰头痛饮的烈性;那“插花”,不是案头清供的雅趣,是漫不经心地折下枝头最烂漫的一朵,随手簪在帽檐,任凭花瓣在驰骋的风中零落的倜傥;那“走马”,不是闲庭信步,是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燃烧般的急管繁弦。

这光景,与我何等地格格不入呵。我的“少日”,似乎早已被压缩进一张张方正的毕业照里,背景是千篇一律的教学楼,脸上是故作老成的腼腆。我们那时也饮酒,多在街边烟火缭绕的烧烤摊上,玻璃杯撞在一起,谈的是渺茫的前程与无疾而终的恋爱,那酒的滋味,是混杂了焦虑与憧憬的、清苦的啤酒味,何曾有过这般琥珀色的、浓烈的“醉千钟”的豪情?我们的“走马”,是挤在罐头般的公交里,身子随着车厢摇摆,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流水般的广告牌;或是后来,坐在铁壳子的车里,于城市的脉管里淤塞着,一寸一寸地挪移。速度是有的,风驰电掣,但那速度并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传递,毫无生命的欢愉。

这辛稼轩的春天,是有着狼吞虎咽的胃口的,是要将整个天地都吞饮下去的。而我的春天,是什么呢?是写字楼空调房里,隔着双层玻璃望出去的一片朦胧的新绿,看得见,摸不着;是手机天气预报软件里,一个代表“适宜出游”的晴朗图标,却终日在无尽的会议与待处理的邮件里,徒然地亮着。

我惘然地抬起头,视线落回眼前的现实。暮色更深了,窗外的灯火也愈发稠密,那金色的光河,此刻看去,竟像一条流淌着的、黏稠的蜜糖,美丽,却滞重,将一切都胶着在其中。那“插花走马”的少年身影,在这片现代化的光晕里,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个传说。

我的心,方才被那“春怀”灼了一下,此刻非但没有暖意,反倒更清晰地觉出那“凉秋”的滋味了。原来,最深的寂寥,不是独自面对空旷的山谷,而是在喧嚷的人潮中,蓦然听见了自己灵魂里那一声来自远古的、响亮的马蹄,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跨上那匹鞍鞯了。

少年时读诗,读的是辞藻,是故事,总觉得那酣畅淋漓的人生隔得不远。如今再读,读的却是自己。那“少日春怀”是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照见的,是自己日渐平庸的眉眼,与那被规训得妥帖帖的、再也不会纵声长啸的喉咙。

也罢。那“醉千钟”的筵席,终究是散了。那“走马”扬起的尘埃,也早已落定。我伸手,将桌上那盏灯的开关轻轻按下。“咔哒”一声轻响,四周沉入一片温柔的黑暗里。那臆想中的春天,与这现实里的凉秋,都一并隐去了。只有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像一片浩瀚的、冰凉的潮水,缓缓地,缓缓地,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