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六月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几许年华,三生醉梦,六月凉秋。
——元·卢挚《蟾宫曲·扬州汪右丞席上即事》
这句子便像一粒石子,不偏不倚,投进了我心里的那口深潭,漾开一圈圈迷离的、恍恍惚惚的涟漪。几许年华,三生醉梦,六月凉秋。念着念着,自己仿佛也成了那个从元人席上踉跄走出的醉客,一脚踏空,跌入了今夏这个黏稠的、空调机嗡嗡作响的午后。
“几许年华”?这问得多好。像一阵极轻的风,拂过了岁月的琴弦,发出些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颤音。我的年华,究竟是怎样过去的呢?它不像故乡门前的那条小河,清澈见底,连水草的摇动都看得分明;倒像是这都市地下的铁轨,黑暗里只有风声呼啸,一站又一站,窗外的广告画连成一片斑斓的色块,来不及看清这一幅,下一幅便又急急地撞入眼帘。等到列车猛地一顿,停了,才惘然地抬头,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站台,而来时的路,早已模糊不清了。这便是“几许”的滋味了,不多,也不少,刚好够酿出一坛淡淡的惆怅。
既说到年华,便躲不过那“三生醉梦”了。古人信轮回,将时间拉得那样长,一生不够,便凑足三生。一世耕种,一世读书,一世方能悠悠地看云、听松,了却尘缘。而我们这些现代人,仿佛被压缩在薄薄的一片今生里,却要尝尽那三生也尝不尽的悲欢。这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醉呢?我们追逐着功名、情爱、新知与旧雨,热热闹闹,孜孜矻矻,像极了席上欢饮的客,以为杯中是琼浆,饮下便能得长生。待到酒阑人散,午夜梦回,喉咙里只余一抹苦涩,才恍惚觉得,方才的喧哗,方才的得意,或许都只是一场做得太过逼真的梦。那执着过的,计较过的,在梦醒后看去,竟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心还浸在那醉梦的微醺与虚无里,眼光便落到了最后四个字上——“六月凉秋”。这真是全句的点睛之笔,是热恼中吹来的一丝凉风,是窒闷里透进的一线天光。六月的天气,窗外是白晃晃的太阳,烤得柏油路面升起袅袅的、扭曲的蒸汽,世界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太妃糖。然而,我心里却偏偏生出了一个“秋”。这不是草木摇落、万物萧疏的秋,而是一种心境里的秋,一种在繁华深处蓦然窥见的空寂,一种在热闹顶上偶然听闻的静默。
我推开面前的键盘,那冰冷的、方正的现代器物,走到窗前。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将日光反射成一片锋利的、耀眼的金芒,那是现代文明的“六月”,是膨胀的、外放的、充满了征服欲的夏天。可我的心底,却固执地寻觅着一片“凉秋”。我忽然想起儿时老家庭院的那株梧桐。真正的秋日里,宽大的叶子一日日变黄,风一过,便三片五片地、不大情愿似地旋落下来,铺在青石板上,沙沙的,脆脆的。那凉意是贴着脸颊的,带着泥土与衰草混合的、干净的香气。
而此刻,我触到的“凉”,却是无影无形的。它不从外界来,只从心底一丝丝地渗出来,像一口古老的井,在喧嚣的包围中,独自做着幽深的梦。这“凉”,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清醒,一种在醉梦边缘的幡然警悟。它告诉我,无论外间如何酷热,我的内里总可以保有一方清寂的天地。这“六月”与“凉秋”,原来并非时序的错乱,倒是生命常态最真实的写照——我们永远身陷于一个燥热的“此刻”,却又永远心向往着一个清凉的“别处”。
暮色,便在这默想中,不知不觉地四合了。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连成一片流动的、金色的光河,将那白日里的钢铁丛林,装扮成一种虚假的、梦幻的温柔。这景象,看久了,竟也觉得有几分像元人曲中那场遥远的盛宴了,一样的繁华,一样的终究要散场。
我缓缓地拉上窗帘,将那片浩大的“六月”关在外面。屋里的灯亮了,光晕柔柔地罩着我,像罩着一个小小的、自足的“凉秋”。那几句词,仍在我心头盘桓着,只是先前的迷惘与躁动,此刻已沉淀为一种安宁的、透明的悲哀了。
也罢,也罢。这“几许年华”,无论是疾是徐,总归是要流走的;这“三生醉梦”,无论是真是幻,总归是要做下去的。唯一可做的,或许便是在这如火如荼的“六月”里,常常为自己留一扇窗,好让那臆想中的“凉秋”,能时不时地溜进来,陪我坐一会儿,便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