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掉深夜的会议视频，公寓骤然陷入寂静。倒水时瞥见窗玻璃上反射的倒影——一个略显疲惫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在东京独居的第三年。

忽然想念起故乡的月光。

小时候在江南老家，夏夜躺在竹席上，月光能穿过天窗洒在胸口，清亮如洗。祖母摇着蒲扇说：“这月光啊，照过李白，现在也照着我们呢。”那时不懂，月光不就是月光么？

直到在这个霓虹灯淹没星辰的都市，我才明白月光的珍贵。公寓楼下便利店24小时的白光，对面写字楼永不熄灭的蓝光，远处广告牌循环闪烁的彩光——它们织成一张光之网，却唯独照不进心里。

上周整理旧物，翻出高中语文课本，在《静夜思》那页停留。密密麻麻的笔记写着“比喻”、“借景抒情”、“思乡之情”，全是当年为了考试记下的标准答案。可如今再读，这二十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床前明月光”——李白醒来时看见的，应该不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就是那么一瞥，普通得如同我此刻看见窗外便利店招牌的微光。“疑是地上霜” 写得太妙了，那种清冷、孤独的错觉，不是站在户外的人能体会的。只有在深夜独处时，才会把熟悉的光错认为陌生的霜。

我走到窗前。东京的夜空被光污染染成诡异的橘红色，看不见星星，月亮也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可当我“举头望明月” 时，望见的其实是记忆里那轮江南明月。而“低头思故乡”——故乡具体是什么？是母亲做的青团味道，是老家门前那棵枇杷树，是童年伙伴的绰号，是所有回不去的时光交织成的模糊影子。

原来，李白写的不是诗，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密码。

我们这代人身处流动的时代，在上海北京，在纽约东京，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我们习惯用视频通话缓解乡愁，用外卖软件复刻家乡味，在社交媒体上表演“都市精英”的生活。可总有一些时刻，在加班后的深夜，在生病独自去医院的日子，在错过家人重要时刻的瞬间——那轮明月就会突然从心底升起，让你无处可逃。

那晚我明白了，《静夜思》的伟大不在于修辞技巧，而在于它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每个远离故土的人最深处的秘密。

月光千年未变，乡愁古今相通。也许这就是文化的血脉——让一个1300年前的诗人，与一个21世纪的漂泊者，在某个失眠的夜里隔空相认。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下次回国，一定要在老家多住几天。好好陪父母吃几顿饭，走走那些熟悉的小路，在院子里看看真正的、不加滤镜的月光。

因为我知道，当再次踏上异国的土地，这轮心中的明月，将照亮所有想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