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的雨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竟没有留意。起先大约只是零星的几点,在窗玻璃上画出几道伶仃的、斜斜的痕,随即就被风吹干了。此刻却已有了滂沱的意思,哗哗啦啦的,像有无数只手在急急地摇着满树的叶子。我放下手里那本翻得有些卷边的词选,走到窗前。院子里那几株晚樱,前几天还开得那般没心没肺的烂漫,粉云似的堆着,这会儿却在雨里七零八落,花瓣黏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斑斑点点的,像一封被泪水渍糊了的信。我心里无端地,便飘过那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初见”这两个字,真是一味极雅的毒药。它让你往后所有寡淡的、甚至于不堪的日子,都有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参照。我们总是不自觉地,将后来那个被生活磨出了毛边的人,与记忆里那个光鲜洁净的影子,叠在一起看。这一看,便看出了无穷的遗憾与悲戚。这道理,我是近来才渐渐明白的。

前些日子,在街角偶遇一位阔别多年的旧友。若不是他先迟疑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几乎不敢相认。记忆里的他,是穿着白衬衫,笑起来眼里有光的少年,会为了一场球赛的胜负在操场上吼得声嘶力竭。而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眼角爬着细密皱纹的中年人,言谈间裹着小心翼翼的客套,说的无非是房价、孩子的学业,以及一些不着边际的行业传闻。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便利店门口,努力地搜寻着共同的话题,像两个笨拙的渔夫,在一潭已然干涸的湖里,徒劳地打捞着。那十几分钟的寒暄,长得像一个世纪。分别时,我们都说“再联系”,但彼此心里都清楚,那少年时代肝胆相照的意气,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再也寻不回来了。

这大约便是纳兰词里那“秋风悲画扇”的况味了。夏日的团扇,质地是细韧的,画面是鲜妍的,是与清风明月相伴的雅物;可秋风一起,它便成了多余的、碍眼的东西,被毫不可惜地弃置在箱笼的角落,蒙上岁月的尘。人与人之间,那最初全无利害的倾慕与投契,又何尝不是一面夏日的画扇?只是时令一变,再好的扇子,也扇不出那时的凉了。

雨声更稠密了。我看着窗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将外头的世界切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影。这雨幕,多像一层时间的薄膜,隔开了现在与过去。我忽然想起另一个“初见”来。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的雨天,我初次读到纳兰这首词。那时年纪轻,只觉得这句子婉转动人,像舌尖含着一颗冰凉而甘美的橄榄,至于那“悲”从何来,其实是不甚了了的。少年人的愁,是薄薄的、透明的,风一吹就散;哪里懂得这“若只如”三字背后,那沉甸甸的、无法转圜的定局。如今懂了,却宁愿自己还是不懂的好。

这般想着,心里那一点怅惘,倒像墨滴入水,慢慢地洇开,化得淡了。或许,“初见”之所以美好,正因为它的短暂与不可复得。它是一刹那的电光石火,定格在记忆的底片上,供我们在往后漫长而平庸的岁月里,反复地洗印、瞻仰。若真的一切都停留在初见,那初见本身,怕也要失了它的光华,变得与寻常日子一般无二了。

雨势渐渐小了,终于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一滴,又一滴,清亮亮的,敲在人心上。我推开窗,一股混着泥土与草木清气的凉风,立刻涌了进来,叫人精神一振。院子里的残花落得更厚了,但那些幸存的叶子,却被雨水洗得碧绿逼人,在微光里轻轻地颤动着。

我回过身,没有再去看那本词选。有些句子,读过,叹过,便该放下了。就像这场雨,下过了,天也就快晴了。只是那被雨水浸润过的空气里,总会留下一丝半缕,清冽而微凉的气息,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