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是不大看见山的。有的只是楼，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森森然地立着，将天空切割成一些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我便在这图形的夹缝里走着，一个人。风是有的，却不如故乡那般的爽利，带着些楼宇间迴旋的、黏腻的温热，拂在脸上，像一句含糊的问候。路旁的店铺，依旧喧闹着，放着时新的歌曲，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光鲜的秋装。这一切都与我有关，又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走着的影子。

忽然便想起了王维那两句旧诗。那诗句太老了，老得像一口深井，每一代离乡的人探头望去，都能看见自己湿漉漉的倒影。“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小时候在课本上念到，只觉得是古人一点轻飘飘的愁绪，像远山上的一抹淡岚，好看，却不切身。而今，这十四个字，每一个都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尤其是那个“独”字，与那个“异”字，像两枚冷冷的印章，恰恰地烙在我此刻的境况上。独，是形单影只；异，是格格不入。这满街的繁华，于人是一杯暖身的酒，于我，却只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我的“独”与“异”罢了。

我记起故乡的重阳了。那时的天，是那种高远而纯粹的蓝，像一块刚刚染好、还未曾下水的蓝布。风里满是新稻的香气，混着野菊花清苦的味儿。我们是要登高的。城郊那座小小的山，在九月里，总是被一种热烈的寂静笼罩着。路旁的茱萸，结着一簇簇红宝石般的果实，鲜亮得晃眼。母亲总要亲手折下几枝，为我们兄弟簪在衣襟上，说是可以辟邪。那时只觉得好玩，那茱萸的细小枝梗摩擦着布面，微微的，痒痒的，像一种无声的叮咛。我们爬到山顶，看脚下的田畴、房屋，小得像孩子们的积木。父亲总会指着远处那一条在日光下闪着银光的带子，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而今，我在这不见山的城里，哪里去登高呢？登那水泥的森林么？上那公寓的顶层么？纵使上去了，看到的，也只是另一片水泥的森林罢了。没有新稻的香，没有野菊的苦，更没有那一枝可以簪佩的、红得灼眼的茱萸。衣襟上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风来，便只吹动一片陌生的尘埃。

我推开一家糕饼店的门，想买一块重阳糕。那糕做得极精巧，雪白的糯米，衬着枣泥、果仁，俨然是件艺术品。我咬了一口，甜得有些发腻，口感是那样地细致而绵密。然而，我惦念的，却是母亲做的那一种。她总嫌买来的糕不够软，豆沙也不够香，定要自己动手。厨房里蒸汽腾腾，她的身影在那白蒙蒙的汽里忙碌着，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那糕蒸出来，模样是有些笨拙的，有时还会裂开一道可爱的口子，但米香是醇厚的，豆沙是饱满的、带着颗粒感的甜。我们兄弟几个，总是等不及放凉，便用手去掰，烫得直吹手指，那热腾腾的、朴实的甜意，便从舌尖一直落到心里去，暖烘烘地化开。

那暖意，如今隔着千里的烟云，是再也触不着了。

夜色渐渐地浓了。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是那种疏离的、礼貌的光。我忽然想，在那些亮着的窗户后面，有多少是如我一般的“异客”呢？他们此刻，是否也正对着一块精致的糕，或是一杯冷掉的茶，想起远方某一片熟悉的灯火？这现代的都市，将我们从各自的血脉之地连根拔起，移植到这巨大的、光鲜的苗圃里。我们学着生根，抽枝，长叶，努力做一棵体面的植物。然而，总在这样的时候，一阵叫做“佳节”的风吹过，我们才惊觉，那深埋于地下的根，依然疼着，依然向着故土的方向，蜷缩着，伸展着。

我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让自己完全浸在黑暗中。远处高架桥上，有车流无声地滑过，像一条光的河流。我静静地坐着，仿佛看见千里之外，那一片属于我的、小小的灯火。今夜，我的思念，大约也会如这车流一般，源源地，向着那灯火奔去吧。只是它太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怕是还未抵达，便已消散在这九月的夜风里了。

风从窗隙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微微打了个寒噤，将那本摊开的诗集，轻轻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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