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迹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大约也算是一种“共饮”了。
这样想着,自己先就失笑了。这哪里是诗里那种带着缠绵与坚贞的“共饮”,这分明是都市生活里一种无言的、被迫的共享,带着一点窘迫,一点心照不宣的无奈。那诗句原是极美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想那古时的江水,浩浩汤汤,奔流千里,上游的相思与下游的离愁,都溶在那同一脉流水里了。饮水时,便觉得是情感的勾连,是精神的慰藉,是虽不见而实相通的证明。那水是活的,是有情的,是载着一个人的心意,昼夜不舍地流向另一个人的。
可我们呢?我们这格子间里的人,共享的却是这一桶沉默的、被禁锢的、商品化的水。它没有源头,亦无归宿;它不曾见过长江的壮阔,也不曾听过巫峡的猿啼。它只是安静地、被动地待在那里,成为一个公共的、微小的资源点。我们这些“君”与“我”,同在一层楼上,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也像隔着长江的头尾一般,日日相见,却又日日“不见”。我们彼此的面容是熟悉的,名字是知道的,但精神的河流却从不相通。我们只是在这人造的光源下,各自处理着永无止境的文件,在数据的河流里各自浮沉,偶尔在这饮水机旁交汇一秒,留下一个模糊的、疲惫的微笑。
我又记起另一桩关于水的事。是去年一个夏夜,我从地铁站走回寓所。忽然间,暴雨倾盆而下,没有带伞的我,只好狼狈地躲在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铺屋檐下。那雨真大啊,哗啦啦地响成一片,路上瞬间就涌起了混浊的急流。我看着对面高楼里一格一格的灯火,在雨幕里化开,成了团团湿漉漉的光晕。就在那时,我无端地想起故乡,想起童年时屋后那条清澈的、唱着歌的小溪。那时的水,是有魂魄的。你可以看它,可以听它,可以伸手去感受它的清凉。而此刻,我眼前的雨水,是横流的,是仓皇的,它们从乌黑的沥青路上匆匆淌过,带着都市的尘埃与油腻,慌不择路地涌向下水道那黑暗的入口。这水,与那桶里的水,似乎是同一物,又似乎全然不同了。它们都失了那“流水”的意蕴,成了功能性的、被处理过或待处理的东西。
回到我的桌前,那杯水已不再有方才的热气。我呷了一口,水温吞吞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过的味道。我终究不是那住在江头的怀想者,他也终究不是那住在江尾的盼望着。我们只是两个被现代生活的精密网络所安顿好的个体,在各自的格子里,消耗着同一规格的资源,做着大同小异的梦。那长江水,那“共饮”的诗意,早已被管道、被水厂、被这蓝色的桶,层层过滤,变得安全,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楼宇的剪影如黑色的巨人,默然伫立。那格子里的灯火,便一盏一盏地,次第亮了起来,像无数只没有表情的眼睛。我望着那片无声的、庞大的光之丛林,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微茫的颤动。我们这些“日日相见不见君”的人,被这同一片人造的光海所淹没,所连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共饮”呢?
我不知道。我只端起那杯凉透了的白水,将最后一口,默默地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