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晨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雪,想来是后半夜开始落的。那时候,我大约正沉在某个杂乱无章的梦里,与一些模糊的人与事纠缠不清。它却来得这般决绝,这般静默,不带一丝烟火气,只用一种纯粹的、庞大的白,便将这人世间的纷杂与棱角,轻轻地、却又是不容分说地,一并掩盖了。我站在这片白茫茫的面前,竟有些惘然,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墨点,不小心滴在了一张素净无比的宣纸上。
这情景,无端地便牵惹出几句旧诗来。那是清人郑燮的句子: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此刻的我,虽无山可开,目之所及,也只是被楼宇切割得方方正正的一片天,但那份心境,怕是相通的。那诗中的“寒”字,用得真好。那日光,想来并非黯淡,反倒是极明亮的,只是那光亮里没有一丝暖意,像古玩铺子里陈设的旧银器,泛着一种清冽而遥远的光泽,冷冷地照着那满山的白。那白,受了这寒光的映照,便愈发显得坚硬,显得孤峭,仿佛不是柔软的雪,而是亘古不化的玉石。这是一种清醒的、不容置喙的美,它不关心你的赞叹,也无视你的瑟缩,它只是存在着,以其自身的完满,便足以让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寒”与“白”,飘荡开去。我们平日里,总盼着日头暖些,再暖些,人情热些,再热些。仿佛那和煦与热烈,才是生活的常态,才是幸福的凭证。然而郑燮,这位画惯了嶙峋瘦竹的板桥先生,却偏偏在这一刻,领略了这“日光寒”的妙处。这或许不是一种身体的享受,而是一种精神的澡雪。这寒光,像一柄无形的利刃,刮去了事物表面那层因熟稔而生的油腻腻的包浆,使其显露出清癯而真实的骨骼。它告诉我们,美,并非总是温软的;静,也并非总是空虚的。它有一种力量,一种让浮躁沉淀、让言语失声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一些零碎的往事来。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我独自走过一片公园。平日里喧闹的所在,那时杳无人迹。湖水结了一层薄冰,覆着雪,静默得像一块巨大的汉白玉。湖边几株老柳,银丝琼条,在寒风中微微颤动,那姿态,清减得宛如一首宋人小令。我便在那湖边站了许久,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只记得那份浸入骨髓的清净,将平日里积攒的烦忧与倦怠,都涤荡得干干净净。那片刻的孤独,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丰盈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自在。
雪在无声地消融。对面屋檐上,有一角已露出了本来的黛色,湿漉漉的,像一小块化开的墨。雪水顺着楼角的冰凌,一滴,一滴,迟缓地落下来,在楼下积起的小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无可奈何的涟漪。这寂静,眼看就要被打破了。远处,隐隐传来了汽车碾过湿滑路面的黏滞声响,间或还有一两声短促的喇叭声。这人间烟火,终究是要回来的。
我轻轻关上窗,将那满世界的清寒与明澈,暂且关在外面。屋里的暖气重新将我包裹,方才那种凛冽的、近乎禅意的感触,也仿佛成了一个短暂的梦。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同的了。心里仿佛被那寒日下的雪光,静静地洗过一遍,留下一片湿润的、清明的痕迹。这庸常的、被各种琐屑填满的日子,大约便需要这样一场不期而至的“雪”,需要这样一刻“日光寒”的照彻,好教我们在泥泞的奔波中,偶尔也能抬起头,望见那云淡天高处,一种超越凡俗的、清冷而真实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