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梨花开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地铁里的日子,过起来便是浑浑沌沌的。每日里在甬道中穿行,听着列车与铁轨磨出的尖啸,眼里看的,尽是些漠然的脸与手机上那片刺眼的光。从这头到那头,生活仿佛一卷循环放映的胶片,内容总是一般无二,连那倦意,也成了千篇一律的式样了。直到那日傍晚,我挤在沙丁鱼般的车厢里,偶然向那漆黑的窗外一望——其实也说不上是望,只是目光无处安放,暂且寄存在那片流动的黑暗里罢了——一块广告牌倏地滑过,上面正印着这行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字是极鲜艳的红色,在昏暗中烧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的心,没来由地,轻轻地跳了一跳。
这诗句,学生时代是背得烂熟的,那时只觉着是咏雪的妙笔,想象里是一片皓白与清冷。可在此刻,在这地底下的、暖得叫人发闷的空气里,它竟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那几乎要凝住的心湖,漾开一圈极细微,却又极陌生的涟漪来。那“胡天八月”的酷烈,那“北风卷地”的肃杀,我是一丝也感受不到的;唯独这“忽如”二字,像两滴冰水,恰恰滴在我的额上,教我一个激灵。
于是便想起昨日在办公室里瞥见的一桩小事来。靠窗的那个年轻同事,平日总是埋着头,无声无息的,像墙角的影子。也不知是哪一刻,他许是倦了,直起身,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目光便抛向了窗外。就在那时,我见他脸上那冻结了一般的、程式化的表情,忽地融开了。一丝极淡的,却又是极真实的惊喜,像初春解冻的溪水里冒出的第一个水泡,轻轻地从他嘴角绽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对面高楼的一扇窗子里,新放了一盆什么花,红艳艳的,在这灰蒙蒙的水泥森林里,烧着一小团温暖的、不合时宜的火。
这算得什么呢?不过是寻常日子里最不值一瞥的碎片罢了。但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岑参笔下那“一夜春风”的意味。那春风,怕也不是什么温柔缱绻的物事,它来得想必也是突兀的,甚至是霸道的,就在那一夜之间,不容分说地改换了天地。我们人生里许多的“开悟”,大约也是如此的。并非日日的苦修,也非刻意的寻求,反倒是在一个全无预备的、身心俱疲的刹那,一点外来的光,或是一句无意的话,便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便开启了一个我们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又岂止是雪呢?那分明是一种心境。是淤塞的思绪忽然得了疏通,是困于尘网的眼睛忽然发现了美。我想起更早些年,一个为琐事焦灼得彻夜难眠的清晨,我推开窗,看见楼下那几株平日视而不见的玉兰,竟在一夜之间,开得那样满满当当,每一朵都像一只小小的、盛着微光的玉杯,那么坦然,又那么骄傲地举向天空。那一刻,我满心的愁烦,竟被那片寂静的洁白轻轻地托住了,抚平了。那也是一种“忽如”,一种不期而遇的救赎。
回到我那小小的书房,拧开台灯,光晕洒下来,圈住一隅安宁。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代人的“北风”与“胡天”,或许并非是自然界的严寒,而是这日复一日的循环,是信息与压力的洪流,是那种渐渐被磨平了触角的麻木。我们像那被北风卷地的白草,时时感到一种无形的、要将我们折断的力量。但也正因如此,那“一夜春风”才显得愈发珍贵。它或许是一句诗,一盆花,一个陌生人善意的微笑,或是午后斜阳恰好打在书页上的一角。它来得全无道理,却能在我们内心的荒原上,催开千树万树的梨花。
这梨花,是刹那间照见的美,是干涸心田里涌出的泪,是我们在认清了生活的平庸之后,依然能爱它的那么一点傻气,与勇气。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灯红酒绿,是另一种形式的“风雪”。但我此刻坐着,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澄明与安静。我仿佛能看见,在那无边无涯的、由报表、会议与里程表构成的“北风”里,正有无数洁白的、诗意的花朵,在我与许多人的心头,兀自地,烂漫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