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的加冕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几日,心里总有些莫名的烦闷。许是这秋日愈深的缘故,空气里总浮荡着一种干冽的、催逼着什么的劲儿。傍晚从写字楼里出来,一阵风扑在脸上,已全无夏日的黏腻,倒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白日里那些会议的喧嚣、屏幕的蓝光、与同事言不由衷的寒暄,都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清寂的、赤裸的茫然。我拢了拢风衣的领子,信步走向每日必经的那个街心公园。
夏日里,这儿是喧嚷的。月季、蔷薇、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花,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争着向行人献媚。如今却都凋零了,残破的花瓣黏在枯黑的枝子上,或是委顿在泥土里,像一些褪了色的、被遗忘的旧信笺。那一片曾经丰腴的、绿得几乎要流油的草地,也成了一片枯索的黄。秋的权威,原是建立在这样无情的扫荡之上的。我正对着这一片萧索出神,目光却被角落里的几点灼灼的金黄烫了一下。
是菊。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最寻常的野菊,一丛一丛,生得有些倔头倔脑。它们的花瓣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放射状的细长条,紧紧地团簇着,像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那颜色,也不是温柔的鹅黄,而是一种霸道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金黄,在夕阳的余晖里,竟有些晃眼。它们就那样沉默地、笃定地立在一片衰败之中,仿佛周遭的枯槁与它们全不相干。它们不是来点缀这秋日的,倒像是专为了征服这秋日而来的。
我的心里,蓦然便撞进两句诗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是黄巢的句子。从前读它,只觉得一股草莽的、暴烈的杀气扑面而来,像一声铜锣,震得人耳膜发疼。一个落第的书生,将满腔的愤懑与野心,都寄托在这秋日的菊花上,他要做的,不是点缀风雅的隐士,而是要教百花俯首的帝王。那“杀”字里,有多少郁结的愤慨,便有多少喷薄的、要改天换日的野心。
可此刻,站在这真实的、微凉的秋风里,看着这几丛沉默的野菊,我忽然觉出那诗句里别一种意味来。那或许不全是杀伐之气,更是一种极致的、近乎残酷的耐心与自信。它不与桃花争春,不与荷花斗夏,它只是等。任你们在温软的东风里如何喧赫,如何煊赫,它只冷眼看着。它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令在风霜之后,在万物凋零之时。它等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个时代的更迭。待到秋深,百花的秩序已然崩坏,它的绽放,便不再是绽放,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加冕。那“百花杀”的景况,成了它唯一的、也是最宏大的背景。它的生命,因这背景的彻底荒芜,而显得分外灼目,分外不容置喙。
这像极了我们的人生么?年少时,我们何尝不像是那些争春的花,拼命地想挤进那个喧嚣的、被公认的“好”的序列里去。我们在同样的年纪,追求同样的分数,挤进同样的公司,追逐同样的潮流,仿佛不如此,生命便失了价值。我们害怕成为“异类”,害怕在百花盛放时,自己却连一个骨朵也无。那是一种多么热切,又多么惶惑的拥挤啊。
然而,人生终究会走到它的“秋天”。你会发现,那条众人争相奔走的路,忽然就到了尽头,或是显出了它原本的逼仄。那些曾经让你无比在意的喧哗与评判,像潮水一般退去了,留下你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带着寒意的沙滩上。这时,你生命里那朵真正的“花”,或许才刚要开放。它可能不是你少年时梦想的功名,而是一种沉静下来的技艺,一份对家人迟来的理解,或只是一种与自我和解后的坦然。它开得那样迟,周遭已无喝彩;它又开得那样固执,因为它不再需要别人的眼光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它的养分,是自己的根在黑暗里默默汲取的;它的光彩,是由内心的秩序所点亮的。
风更大了些,吹得菊丛微微晃动,那一片金黄却仿佛更加浓烈,像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要将这薄暮的昏暗都烧出一个洞来。我转过身,重新走入都市渐起的霓虹里。心里的那点烦闷,不知何时已消散了。我依然是我,一个平凡的,为生计奔波的人。但我知道,我的心里,也当有那样一丛菊,在属于自己的、或许有些清冷的时节里,不为谁欣赏,也不与谁争锋,只是坦然地、金光灼灼地,开它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