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可不是么?这雨,这风,这满地的狼藉,不也是一场“浪淘风簸”么?只是淘洗的不是黄河的沙,倒是我们这些城里人罢了。我站在这小小的水洼前,竟有些怔住了。那水里,天是灰濛濛的,云是乱糟糟的,旁边高楼的一角缩在里面,也跟着水纹一扭一扭的,失了平日里的庄严相。这哪里是“天涯”,这分明是咫尺的、黏湿的、甩不脱的现世。然而我的心,却仿佛跟着那诗句,一下子被抛到千年以前,抛到那莽莽苍苍的黄河边上去了。

我的魂灵,仿佛就立在那河岸。眼前是刘禹锡笔下“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浑沌世界。那水,不是清的,也不是绿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赭黄,像熔化了的铜,又像一大锅煮得浓稠的小米粥,缓慢地,带着万钧的重量,从看不见的远方碾压过来。那沙,也不是洁净的沙滩上的沙,它是被河水亿万次咀嚼、磨碎了的黄土,是土地的骨血,是时间的粉末。它们混在水里,使水有了形体,有了脾气,成了一条活着的、匍匐前进的巨蟒。阳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给这浊流镀上一层黯淡的金光,看上去反倒更显苍凉了。

而风,是从“天涯”来的。这“天涯”二字,用得真好。它不告诉你确切的地方,只给你一个渺茫无垠的概念,于是那风便带了远古的、蛮荒的气息。它“簸”着这河水,这“簸”字,活脱是乡下人用硕大的竹箕颠着谷粒,轻的糠皮被扬下去,重的米粒留下来。可这天地间的大簸箕,簸的是万里黄沙,千寻巨浪!那浪头,一个个拱起来,像疲倦的、土黄色的巨兽的脊背,甫一掀起,便又被风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发出沉郁的、连绵的咆哮。那声音不尖利,却厚重,震得人脚底发麻,心也跟着一沉一沉。在这等的伟力面前,人算得什么呢?便是一朝的荣华,一世的功名,投进去,怕也激不起一个像样的浪花,转眼就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还在这雄浑的想象里沉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落回眼前。透过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外面是另一条河流。那是楼宇的河,是钢铁与玻璃的河,在暮色里闪着冷峻的光。街上车流如织,首尾相连,缓慢地移动着,像一条疲倦的、闪着鳞光的甲虫的队伍。这景象,何尝不也是一种“浪淘风簸”?只是那“浪”,是信息的狂潮,是欲望的波涛;那“风”,是时代的飓风,是生活的压力。我们这些现代人,被裹挟在其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不也像那黄河里的沙粒一般,翻滚,浮沉,不知要被带往何方么?

古代的沙,终有沉入河底,见着澄澈的一日。而我们,在这更为纷繁的浊世里,又将被淘洗成什么模样?是磨尽了棱角,变得圆滑世故?还是被消解了精神,化作随波逐流的泥淖?

正胡思乱想着,街角一个橙色的身影攫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清潔工,正在风雨过后打扫着残枝败叶。他挥舞着比人还高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很有节律。那动作,不像是在应付一件苦差,倒像是一种沉默的舞蹈。他扫过的地方,狼藉的落叶归拢成堆,污浊的水流顺着沟渠退去,露出原本灰黑却干净的路面来。他就那样一下一下地扫着,仿佛在偌大而混乱的城市画卷上,执拗地画下一条条清晰、整洁的界线。风依旧吹着他的衣角,雨后的寒意想必也侵着他的骨,可他似乎全不理会。他的世界,就在那扫帚划过的方圆之间。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那“九曲黄河”的奔流是诗,这街角一扫帚一扫帚的清扫,又何尝不是诗?那“浪淘风簸”的壮阔是人生,在这熙熙攘攘的都市里,守住自己的一方清明,从容地做一件份内的小事,更是人生。我们无法选择时代的洪流,却或许可以决定自己沉浮的姿态。不必哀叹自身的渺小,若能像那清潔工,像那黄河里最普通的一粒沙,在万千的淘洗与颠簸中,守住内里一点坚硬的、沉实的东西,便也算不辜负这一场“自天涯”而来的风浪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洼水。风停了,水面的涟漪正一圈一圈地散去,那乱糟糟的倒影渐渐清晰、平静下来。天,好像也要晴了。我直起身,理了理衣裳,向着那灯火通明的地铁口,汇入了另一条奔腾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