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外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几日,心里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拂不去,也吹不散。午后,从一场沉闷的短寐里惊醒,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的余响在嗡嗡地低吟。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天空是一种被高楼切割过的、不规则的灰蓝色;底下,车流无声地滑过,像一条疲惫的、闪着鳞光的河。这便是我生活其间的“尘网”了。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却无处不在。它是我每日必须挤入的地铁,是手机屏幕上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红点,是言谈中不得不斟酌的辞色,是深夜里,对着空白的文档,心头泛起的那一阵无名的倦意。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游走,最后,竟被对面楼宇墙壁上,一痕不知名的爬山虎给攫住了。那藤蔓是倔强的,带着一种沉默的、全然不顾自身微末的力气,紧紧地贴着那光滑而冷漠的墙面。风来时,它也只有顶梢几片嫩叶,微微地、试探性地颤动一下,像一声极轻的叹息。看着它,我心里那几句蛰伏已久的诗,便幽幽地浮了上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这声音,不像是从书卷里读来的,倒像是我自己心底的一声嗫嚅。我的“丘山”在哪里呢?我怔怔地想。记忆的深处,便漾开一片湿润的绿意。那是我童年时的乡下,外婆家的屋后,便有一座小小的土山。山不算高,却满是蓬勃的、野性的生命。我那时最爱在夏天的午后,赤着脚,钻进那一片浓荫里去。泥土是松软的,带着腐叶与青草混合的、清冽的气息。蝉声像骤雨一般,从头顶的槐树上洒下来,密不透风。我能蹲在一丛狗尾草旁边,看蚂蚁如何费力地搬运一只比它身体大数倍的青虫,一看便是半个下午;我也曾攀上一块光滑的巨石,学着大人的模样,极目远眺那片被风拂动的、海浪般的稻禾。那时,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又是丰腴的。我的身体与我的魂灵,都毫无滞碍地融进了那片“丘山”里,像一滴水,归于溪涧。
那才是我的“性本”么?那一个在田埂上奔跑,浑身沾满泥点的野孩子,与此刻这个站在玻璃窗后,衣冠楚楚却满心怅惘的我,中间究竟隔着些什么?是“一去三十年”的光阴么?光阴本身并无过错。我想,陶渊明所说的“尘网”,怕不单是指官场,那或许只是一个具体的象征。真正的“网”,是那套将人从自然中剥离出来,嵌入某种既定轨道的、无形的力量。我们被教导着要机敏,要合群,要追逐那些被量化的价值。我们在这张网里挣扎、浮沉,渐渐地,呼吸变得短促,感官变得迟钝。我们不再能听见夜雨敲窗的韵律,不再能嗅出初春泥土解冻时的芬芳。我们甚至忘了,自己的双脚,本是该踩在温厚的土地上的。
这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微微的惊心。我再低头看那墙上的爬山虎,心里便生出些不同的意味来。它或许也是“误落”于此的,它的本性,大约也该是去攀援一棵树,一片山石,与林木清风为伴的。如今却被困在这人造的绝壁上,但它依然在生长,用那一点点可怜的绿意,对抗着整面墙壁的灰白。它是不自由的,却仍在执着地追寻着自由的可能。我们人呢?我们被网罗得更深,更久,是否也还保存着那样一点追寻的本能?
不知何时,天色已悄然暗了下来。远处的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沉入都市的剪影里。楼下的街灯次第亮起,连成一条条温驯的光河。那光,是人为的,精巧的,却总让人觉得有些隔膜,不如记忆里乡下的月光,那般水银似的,能径直地泻到人的心里去。
我缓缓地离开窗边,屋内的寂静又重新将我包裹。心里的那层灰,似乎并未散去,但被那几句诗,被那一痕绿意,轻轻地划开了一道口子。我大约是回不去我的“丘山”了,那“一去三十年”的路,怕是再也找不到归途。但知道有那样一个“网外”的世界存在过,并且,或许能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心里存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慰藉了吧。那“性本爱丘山”的呼喊,隔着千年的时光,依旧能穿透这厚厚的玻璃,与我心中的微澜,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