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暝偶得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路是堵住了。长长的车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是那么无可奈何地匍匐着。每一扇车窗都锁着一个焦躁的魂灵。车头的红灯连成一片,冷冷地、固执地亮着,像一串无休无止的省略号,省略了所有归家的温情。车厢里,空调的冷气“咝咝”地响,吹得人胳膊发凉,但那凉是僵的,沉滞的,混着皮革与尾气的味道,全无半点清新。我忽然没来由地怀念起一种凉,一种能沁到骨子里去的、干净的凉。那该是“天气晚来秋”的凉。

这念头一来,便有些收不住了。眼前的钢铁洪流仿佛渐渐消融,褪色,另一幅图景从记忆的深处,或是从千载之前的诗卷里,悠悠地浮现出来。

那该是怎样的一座山呢?诗里说,“空山”。这“空”字,用得真好。它不是死寂,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一种滤尽人间烟火气的饱满的静。我想象自己正走在那样一座山里,脚步踩在湿润的泥土与落叶上,应当是软软的,听不见什么声息的。一场雨刚刚过去,下的不是我们城里这种混着尘埃的泥点子,而是透亮的、饱满的雨滴,将山中的一石一木都洗濯得清清爽爽。松针该是翠得要滴下油来,石上的青苔也肥润得可爱,像一层厚墩墩的绿丝绒。这时候,空气才是真正的“新”的,像初酿的酒,吸一口,那股子清冽便直钻到肺叶里去,带着泥土的甜香与草木根叶的微苦。一切的烦嚣,名利场中的得失,人我之间的算计,都被这“空”与“新”荡涤得干干净净了。

天色是向晚的。秋日的夕阳,余晖该是暖暖的,金红金红的,却不烫人,只像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酒,懒懒地洒下来。光线从疏疏朗朗的林木间穿过,被枝枝叶叶筛过,落在地上,便成了明明暗暗的、晃动着的碎金子了。晚来秋,晚来秋,这“晚”字里,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安宁。白日的暑气散尽了,夜的寒凉还未至,就在这交替的缝隙里,天地呈现出它最温和、最本真的面貌。你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是个自由的人,仿佛与这山,这风,这渐起的暮色,都融为了一体。

正神游天外,身后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像一把刀子,猛地将这幅山居秋暝图划得粉碎。我悚然一惊,发现自己仍困在这铁皮的匣子里,寸步难行。窗外的天,是那种被霓虹灯染成的、暧昧的灰紫色。不远处高楼上巨大的电子屏,正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五彩的广告。一阵空虚,水一般地漫上来。

我忽然明白了。我所向往的,或许并非那座实实在在的、王维住过的终南山。我所渴求的,不过是心头片刻的“空”与“静”。在这拥塞的、喧嚣的、以速度衡量一切的时代里,我们的灵魂被填得太满了,太胀了,以至于失却了感受四季流转、品味自然细微变化的能力。我们吹着空调,却错过了晚风;我们行色匆匆,却辜负了新雨。

车流,终于开始缓慢地蠕动起来。我摇上车窗,将那喧嚣稍稍隔绝。打开手机,无意识地滑动着,满屏依旧是那些热闹而虚浮的信息。但我心里,却仿佛有了一角不同的天地。那里,刚下过一场雨,是一座空山,天气正渐渐转向宜人的秋天。

我到家时,夜已深了。推开门,屋里是黑的,静的。我没有立刻开灯,只走到窗前,看外面疏疏的几点星光。晚风从纱窗里透进来,带着楼下草圃的湿气,竟真有了一丝我所怀念的、清润的秋意。这或许,便是我的“山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