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拾碎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却又顽固得很。我索性站定了,隔着那厚厚的、有些灰尘的玻璃,向外望去。天是那种都市里常见的、浑浊的绛紫色,月亮便嵌在那中央,孤零零的,颜色也有些淡,像一张被水濡湿过、又晾干了的旧信笺,上面的字迹都氤氲开了,带着一种倦怠的、隔膜的神情。它只是冷冷地照着,照着这些钢铁的骨架,照着这奔流不息的夜的洪流,仿佛一个局外的、沉默的看客。这月亮,与李白那“白玉盘”,中间怕是隔了一整部喧嚷的现代史了。

我的心里,忽然便无端地飘起那两句诗来,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甸甸地压着些什么。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这十个字,像一把灵巧的钥匙,轻轻一旋,便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蒙尘的门。门后,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那里的夏夜,是没有这般锋利的灯光的。晚饭后,祖母将一张竹床搬到院中的苦楝树下,那竹床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触上去是一片沁人的凉。四周是聒噪的、充满生命力的蛙鼓与虫吟,而天空,是那种饱满的、毫无杂质的靛青色。于是,那月亮便登场了。它不是什么“旧信笺”,它就是一整个夜晚的王。它的光是清冽而温柔的,水汪汪地泻下来,将远处的山峦勾勒成墨黑的剪影,将院里的瓜叶照得每一丝叶脉都清清楚楚,像能听见它们呼吸似的。它那样圆,那样亮,安详地悬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

那时的我,心里是没有“月球”、“卫星”、“环形山”这些冷冰冰的词汇的。它就是我眼中看见的它——一个光滑、莹润、会跟着人走的、天大的盘子。我常常躺在竹床上,指着它,用着刚刚学会说话的、含混而确信的语调对祖母说:“婆,白盘,亮!”祖母便摇着蒲扇,眯着眼笑,那扇子摇出的风,混着艾草燃烧的辛香,和月光搅拌在一起,成了我童年最安神的良药。那种认知,是未经任何知识中介的,是心灵与万物最直接、最本真的照面。我们以全副的生命去相信,去命名,那月亮,便真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白玉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白玉盘”便失却了它的光泽了呢?是课堂上学到它原是坑坑洼洼的一片死寂荒芜之时?是望远镜里看清它那冷漠的、布满尘埃的真实面貌之时?还是在这都市里,渐渐学会了用效率、功用、理性这些尺子去衡量一切之后?我们晓得了太多关于月亮的“知识”,却唯独失了与它初见时的那份浑然天成的惊喜。我们把它从神话里、从诗歌里、从我们情感世界最柔软的腹地中放逐了出去,放逐到天文学的教科书和航天器的探测目标里去了。我们征服了它,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它。

这或许便是成长的代价么?用一份精确无误的世界地图,换走了我们心中那片洋溢着迷雾与奇迹的原始大陆。我们走得越远,知道得越多,那来时路上闪闪发光的“白玉盘”,便碎得越厉害。到如今,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科学的碎屑,在失眠的夜里,偶尔刺痛着我们。

“前方到站,换乘枢纽……”

地铁的广播毫无感情地响起,打断了我的漫想。车厢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准备投入下一段奔忙。我又看了一眼那窗外的月,它依旧在楼宇的夹缝里,不悲不喜。我忽然觉得,我,以及这车厢里所有的我们,又何尝不是那枚现代的月亮呢?被无数理性的、社会的规训所塑造,被贴上各种身份的标签,在既定的轨道上精密地运行着,光芒清冷而正确。而我们内心那个曾经能直呼月亮为“白玉盘”的、赤诚而充满想象力的孩童,却早已在岁月的深处,沉默了下去。

列车重新开动,加速,那一片小小的月亮倏忽间便被隧道吞噬了。我混在下车的人流里,向着出口走去,脚步有些迟滞。外面是更实在的灯火与喧嚣。只是,方才心里涌起的那一阵属于远古的、清辉一片的温柔,却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