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引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也不知是从哪一刻起,夏天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有一声正式的告别,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仪式。只是有一天,我夹在匆忙的人流里,从地铁站冰凉的水磨石台阶走上来,一阵风迎面扑来,不像夏日热浪那般黏腻,也不像冬日寒风那样割人,它只是清清冷冷地、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疏离感,从我敞开的领口钻了进去,熨帖在皮肤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腰。哦,是秋风了。

这风,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抬起头,天空被高楼切割成一条狭长的、灰蓝色的带子,看不见完整的雁阵。但我知道,它们一定是在的,就在那一片灰蓝的后面,正排着严整的队列,向着更温暖的南方去了。那一声声断续的、被风撕扯得有些模糊的鸣叫,我仿佛也听见了。那是一种清冷的、金属质的颤音,像一根极细的丝线,从极高极远的空中垂下来,系着一些渺茫的、难以言说的心事。刘禹锡问得好,“何处秋风至?”这真是一个教人无从答起的问题。它不像春雨,是由南向北,一路润泽过来的;也不像冬雪,是有厚厚的云层作着先导的。秋风是蓦然而至的,仿佛是从宇宙的某个缝隙里,毫无征兆地泄露出来的。它一来,便“萧萧”地,像一个沉默的信使,专程来送别那些雁群的。

雁群是必须被送走的。它们属于更辽阔的天际,属于更温暖的湖水,这个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是留它们不住的。风来了,便是催它们上路的信号。这“萧萧”之声,于是便成了离别的骊歌。看着,或者说想象着那渐行渐远的雁阵,我心里头那一点被秋风吹起的涟漪,便慢慢地荡漾开来,化成了一片无边的、软软的怅惘。

这怅惘是为了什么呢?似乎是为了这雁,又似乎不全是为了它。我想起少年时在故乡,秋日是天高云淡的。我们躺在收割后的、满是稻茬的田埂上,能看见一整片完整而蔚蓝的天。那时的雁群,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从容不迫地,从我们头顶的天空滑过去。我们便高声地念着课本里的句子:“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那时的秋风里,满是新稻的清香和泥土的甘醇气息,那风里的别离,也仿佛是诗意的,带着一种属于远方的、浪漫的憧憬。

而今呢,我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像一枚被无形之力嵌在庞大机器上的螺丝,终日奔忙在固定的轨道上。我的天空是狭窄的,我的季节,是由办公楼里恒定的空调和橱窗里更换的时装来告知的。我与这阵秋风,这场雁别的邂逅,竟成了一次奢侈的、意外的“出轨”。它把我从那份麻木的忙碌里,暂时地解救了出来。这风,这雁,它们所指向的,是一种我所久违了的、自然的秩序,一种生命的节律。雁的南飞,是一种决绝的、为了生存的迁徙;而我呢,我的奔波,又是为了什么?我的“南方”又在哪里?

这么一想,那“萧萧”的风声,便不再是单纯的背景音乐了。它像一把柔软的、冰冷的刷子,一下一下,轻轻地刷着我的心。它刷去了平日积攒的尘嚣与浮躁,却也让底下那一片真实的、无所适从的荒凉,渐渐地显露了出来。我送走的,又何尝只是一群与我毫不相干的候鸟呢?我送走的,是那个躺在田埂上看天的少年,是那些简单而明朗的秋天,是生命里许许多多留它不住、唤它不回的、美好的东西。

风更凉了一些。我紧了紧单薄的外套,把手插进口袋里,继续向着那栋亮起零星灯火的大楼走去。那雁声,自然是早已听不见了;但那“萧萧”的风,却还在耳畔,在我与这世界之间,吹拂着,低回不已。它什么也没有说,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