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惊梦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几日心里颇不宁静。倒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只是觉得日子像一匹脱了线的旧布,丝丝缕缕地,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散落下去。午后,我搁下看了半日的书,走到阳台上。楼下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正追着一只皮球,笑声脆生生的,像敲在玻璃上,清亮得很。我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额上晶亮的汗珠,心里那团乱麻似的烦闷,仿佛被这生机猛地刺了一下,倒显出一种格外的寂寥来。
便不自觉地想起朱熹的两句诗来:“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这原是读书人常挂在嘴边的老生常谈了,幼时背诵,只觉是师长板着脸孔的训诫,干巴巴的,了无趣味。而今在这般一个慵懒的、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的午后想起来,那字句却仿佛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凉意,直往心里头钻。
“少年易老”——这“老”字,真真是惊心动魄的。它并非骤然到来的两鬓斑白,也不是日历上一个个撕去的页码。它更像是书桌角落里那盏灯,你夜夜在它底下读书、写字、发呆,总以为它还是那般亮着;直到某一日偶然抬头,才惊觉那灯罩已蒙了尘,那光线也昏黄、温柔得有些疲乏了。我们便是这样,在自己浑然不觉的当儿,被光阴一日一日地,磨去了眉梢眼角的棱角与光亮。那在楼下奔跑的少年,他们的“老”,还藏在遥远的、看不见的未来里;而我的“老”,却已悄悄地爬上了心头,成了此刻窗前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影子。
于是那“一寸光阴不可轻”,便愈发显得庄严而令人惶恐了。我想起古人惜阴,有所谓“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那是一种何等紧张而执拗的姿态。然而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却偏偏是散漫的、被切割的。光阴不再是一整块的玉石,可供我们细细雕琢;它化作了无数闪烁的、流动的沙,从我们指缝间,从手机屏幕的明灭里,从会议的间隙与交通的堵塞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我们像是坐在一列高速行进的夜车上,窗外是万家灯火,是流转的、片段的风景,每一寸都真切,每一寸都来不及看清,便已倏然而逝。我们何尝想“轻”慢它呢?只是这光阴的列车,开得太快了。
我又记起自己书架上那些落了灰的、买了许久却未曾读完的书,抽屉里那本只开了个头的笔记,还有心里许许多多“等有空了再……”的念头。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些沉睡的种子。而我,这个播种的人,却总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牵绊着,迟迟没有俯下身去,给予它们水分与阳光。这“学难成”,怕不全是天资的愚钝,更多的,倒是这心神的涣散,与这光阴的难于把握了罢。
暮色渐渐浓了,楼下的孩子们已被唤回家去,天地间复归于一片温柔的宁静。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是替这沉下去的黑夜,缀上了一些不甘寂寞的、金色的光斑。我仍旧立在窗前,心里的那份烦闷,似乎被这番无言的对话淘洗得澄净了些。我晓得,往后的日子,大约还是那般如水般流去,我或许也仍旧追不上那光阴的列车。但能于这奔流不息的日常里,偶尔驻足,体味这一寸光阴的千钧之重,便也算是对这易老的少年心,一份小小的、郑重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