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灯火阑珊处,这便是我每日的归途了。说它是“途”,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从城东的写字楼,钻入铁皮的车厢,再在这条被无数尾灯映照得有些疲惫的高架上,缓缓地、缓缓地挪动罢了。车窗关得严严的,将外面那个喧腾的世界隔成一片无声的混沌。收音机里,一个沉静的男声正念着一段什么,依稀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声音很低,像一缕游丝,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竟一时压过了引擎沉闷的喘息。

我的目光便不由得从前方那一片红色的刹车灯上移开,投向窗外。高架桥的两旁,是些高大的法桐,秋深了,叶子已落得差不多了,剩下些顽强的,也蜷缩成枯黄的一团,在傍晚的薄暮里,挂着一点最后的矜持。那光秃秃的、虬曲的枝干,在灰色天幕的映衬下,铁画银钩一般,恰似那曲子里唱的“老树”。没有鸦,自然是寻不见的;城市的天空,是属于飞机与无人机的。然而,你若定睛细看,在那枝桠的缝隙间,却有几个小小的、乌黑的巢穴,空空地向着天空张着口。那便是现代的“昏鸦”了罢——它们的主人,想必早已迁往更温暖的所在,只留下这空寂的巢,像一个被遗忘的诺言。

车子依旧蠕行着。拐过一个弯,视野稍稍开阔了些。右手边,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怕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产物了。楼房不高,墙壁上爬满了斑驳的痕迹。此刻,家家的窗子里,都已亮起了灯。那灯光是各色各样的,有的是日光灯那青白色的、严肃的光,有的是老灯泡那暖黄色的、有些睡意朦胧的光。透过未曾拉严的窗帘,你可以瞥见一方一方的光亮,像舞台上一个个小小的、温暖的景片。那一扇扇窗后,是怎样的人间烟火呢?或许有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或许有孩子伏在桌上写字,台灯将他小小的影子投在墙上;又或许,只是一对老夫妻,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屏幕上光影流转,相对无言。

这景象,不正是那“小桥流水人家”么?只是那小桥,化作了这钢筋水泥的高架;那流水,变作了这川流不息的车河。而那“人家”,却是一样的。千百年来,无论屋宇如何变迁,道路如何延展,这窗后的一点灯火,这灯火下的寻常日子,大抵是相同的。那一点暖意,那一点安稳,那一点琐碎的、被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是亘古不变的。

然而我,却只是一个在车河里的飘泊者。我的“人家”,在那灯火阑珊的深处,尚隔着一重暮色,一段拥堵。马致远笔下那个“断肠人在天涯”的游子,他的愁绪是辽阔的,是面对着西风古道的苍茫;而我的这点闲愁,却是被拘在这方寸之间的,是面对着玻璃与钢铁的困顿。同是漂泊,他的在天地之间,我的在红尘之内,其滋味,竟也不知孰浓孰淡了。

前面的车流终于松动了一些。我轻踩油门,汇入那一片移动的光河之中。那一片温暖的民居,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渐渐模糊成一片晕黄的光影。收音机里的吟诵早已结束,换上了一支轻快的流行乐曲。方才心头那一点无端的感喟,也像车窗上呵出的白气,来得忽然,去得也迅捷,只留下一片凉凉的、触手可及的痕迹。

我忽然想,那七百年前的读书人,在古道西风中,望见一缕人家的炊烟,所感到的怕不只是凄楚,或许,也有一丝慰藉罢。正如我此刻,望着那万家灯火,虽然自己尚在归途,但那一片融融的光明,究竟也给了我一个方向。人生在世,奔波劳碌,所求的,不也就是在苍茫的暮色里,能有一个亮着灯的窗子,属于自己么?

想到此,那前路的拥堵,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