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听泉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大约是哪一家的空调水,没有接好管子,便任由它这么滴答着。那水珠落下的地方,想必已生了一片青郁郁的苔藓了,只是在这夜里,看不真切。起先我并未留意,可在这无边的静里,那一声声清响,竟像小小的槌子,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最空灵的那根弦上,余音袅袅的。我索性站住了,靠在冰凉的电线杆上,专心地听。这哪里是噪音呢?这分明是今夜唯一的、活着的证据。不知怎的,心里便幽幽地浮起两句旧诗来,像沉潭底的古玉,被水波漾着,慢慢地升到了水面上。那是王维的句子: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十个字一出来,眼前的这个世界便仿佛退远了一层,变得不很真实了。那汽车的残响,那邻家的电视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魂灵儿,仿佛被这诗句轻轻地提着,倏忽间便飞越了这钢筋水泥的丛林,落到一个我从未去过,却又熟悉得令人想掉泪的地方。
我想象那是一片秋日的山居,夜色比墨要淡一些,比清水又要浓一些。空气是凉的,带着松脂与野草混合的清气,吸一口到肺里,连心思都变得澄澈起来。这时候,月亮上来了。那不是都市上空那种黄疸病人似的、有气无力的月;而是清清亮亮、饱满丰腴的,像新磨的铜镜,又像美人卸了妆的脸。月光是无形的,却又无所不在。它从高大松树的针叶间筛下来,便不再是光,而成了一种流动的物事。一束一束,仿佛能听见它们穿过枝叶时那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似的声音。光斑洒在覆着松针的软土上,斑驳陆离,像一地的碎银子,又像谁不经意打翻了的梦境。
而就在这梦境的底下,该有一条泉了。它是不知从哪个石缝里沁出来的,汇成一股清极了的溪流,在浑圆的、光滑的石头上潺潺地走着。那水是如此的清,清得让你觉得那不是水,而是流动的水晶,将水底每一粒沙、每一颗卵石都清清楚楚地映给你看。它流着,不舍昼夜地流着,遇着大石便绕过去,分成两股,在下游又欣然汇合;遇着低洼处,便蓄成一个小小的、深碧的潭,映着天上的月与岸边的松,静默片刻,然后又快活地向前去了。那“石上流”的“流”字,用得多好!它不是奔腾,不是咆哮,只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永恒的行走。那淙淙的声音,与此刻我耳畔这“叮咚”之声,隔着千年的时光,竟奇妙地重合了。
然而,这重合只是一霎。一辆晚归的摩托车,咆哮着从街角拐过,那刺目的灯光与撕裂般的噪音,像一只粗暴的手,将我从那山居秋暝的幻境里,硬生生给拽了回来。眼前还是那条熟悉的、乏味的巷子,电线如蛛网般割裂着天空,那轮真正的月亮,在高楼的夹缝里,显得那么小,那么远,而且染着一层昏黄的晕。一股无名的怅惘,像潮水般漫上我的心来。
我们这时代,大约是难得见到那样的明月,更难得听见那样的清泉了。我们的光,是电灯、霓虹、电子屏幕的光,它们照亮一切,却似乎什么也照不透;我们的声音,是机器、喇叭、流行乐曲的声音,它们充满一切,却只是让内里更加空洞。我们像一群忙碌的工蚁,在人为的光与声的围城里,营营役役,将那“松间明月”与“石上清泉”看作一种遥远的、无用的古董。我们把自己囚禁起来了。
可是,王维的诗,又何尝只是写景呢?那明月照着的,何尝只是松间?那清泉流着的,又何尝只是石上?那分明是他的心境,是他从尘世的纷扰里超脱出来,所觅得的一片空明、自在的精神家园。明月是他的朗照的性灵,清泉是他不息的、活泼的生命之流。外境的清幽与内心的宁静,便在这十字之中,浑然地融为一体,再分不出彼此了。
这么一想,我仿佛又释然了。我抬起头,再看那高天之上,被都市的浮光映得有些黯淡的月。它其实还是那个它,千百年來,从未变过。变了的,是我们看它的眼睛,与装它的心胸。而那耳畔的“叮咚”声,也依然在响着,清冽而固执。它虽出自这凡俗的人间,但在这寂静的一刻,谁又能说,它不配作那“清泉石上流”的一个卑微的、却又是真切的回响呢?
我慢慢地直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那两句诗,依旧在我心里盘桓着,只是不再带来怅惘,反而像一股清凉的泉水,将我因尘嚣而燥热的心,细细地洗涤了一遍。回到屋里,我不急着开灯,只让那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微光,淡淡地涂在墙上、地上。我忽然觉得,只要心里还存着对“明月松间照”的向往,还能听见那“清泉石上流”的韵律,那么,纵然身陷这十丈软红,我们也未尝不能,为自己寻得一隅清净的山居。那山居,不在终南,不在辋川,而只在,我们方寸之间的,一念之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