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日暮一枝斜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冬日的白昼,总是短得吝啬。方才还见着西窗上映着些淡金色的、有气无力的光,一转眼,那光便收敛了,只剩下一种匀质的、青灰色的薄明,沉沉地压下来。我搁下手中看了半晌的书,书页上的字迹,不知何时已模糊成一片。屋子里暖气开得足,脸颊有些微微的发烫,然而那份由窗玻璃外无声无息透进来的寒意,却像一条凉滑的蛇,顺着脊梁悄悄地往上爬。

我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并无甚景致,只有几株落了叶的槐树,枯瘦的枝丫愣愣地指着天,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未完成的草稿。更远处,是几幢公寓楼的剪影,格子似的窗户里,已次第亮起了灯。那光是温软的,橘黄的,属于人间的,每一盏灯下,想来都围着一桌饭菜,一派家常的絮语与温暖罢。这景象看久了,心里头非但不觉得热闹,反倒生出一丝无端的、清冷的况味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话忽然便冒了出来,带着些许年少时读来的矫情,此刻品着,却觉得再贴切不过。

就在这时,眼帘里无端地,便闯入了那半句词:“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

这句子来得毫无缘由,像一粒石子,投入我这一潭微澜的心绪里,漾开圈圈清寂的涟漪。我的窗外没有竹,更没有梅。有的是钢筋水泥的丛林,与穿梭不息的车的河流。那“一枝斜”的幽独与倔强,在这规整的、拥挤的都市里,是寻不见的。然而,那“想佳人”三个字,却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蓦地开启了我心中某扇尘封的门。

那“佳人”,究竟是谁呢?是古画里那穿着宽袍大袖,于溪边林下悠然独往的逸士?是传说里“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寂寞红颜?我想,或许都不是。她更像一个影子,一个由无数古典诗文氤氲而成的、理想的魂灵。她不属于这烟火缭绕的人间,只存在于“天寒日暮”的时分,存在于一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里。她是一种清极的神韵,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

我们这时代,是太热闹了。声音、色彩、讯息,像涨潮时的海水,无孔不入地灌满每一个角落。我们忙着表达,忙着展示,忙着在虚与实的网络里,将自己涂抹成各色的模样,以求他人的一瞥。我们像是住在玻璃房子里,里外都通明透亮,毫无秘密可言。然而,这“佳人”却不是。她沉默着,她斜出的那一枝,并非为了招引谁的瞩目,那只是她生命本然的样子。她在“天寒日暮”里,独自承受着风与寒,她的美,是一种不与人言说的、内里的圆满。

这般想着,我竟有些痴了。再抬头看窗外,那青灰色的天幕已完全沉了下来,成了墨蓝。楼下街道的路灯也亮了,在地上投下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一个裹着厚厚羽绒服的行人,正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这景象,与那“竹外一枝斜”的意境,相隔何止千年。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便利,却似乎永远地失却了那一份在寒日中独自“斜”出的、孤高的权利。我们的精神,被圈养在恒温的室内,再也经不起那般清冽的风霜。

我忽然觉得,这满屋的暖气,竟有些闷人了。我贪恋那一点由诗句里透出的、清寒的意味。那“佳人”,她不在远方,她或许就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只是被这俗世的尘埃与喧嚣,深深地掩埋了。我们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或在如这般“天寒日暮”的怔忡里,能隐约听见她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离开窗边,回到书桌前。那本摊开的书,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没有再去读它,只默然地坐着,让自己沉浸在这由一句宋词所引发的、无边无际的寂静里。桌上的茶已凉了,我端起来,呷了一口,那凉而微苦的滋味,竟像极了那句词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