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东流水
作者:古诗词网 · 东篱山人
这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来了。我原是没在意的,直到搁在窗台上的那盆绿萝,让雨水打得一俯一仰,才恍然惊觉。雨点不大,却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灰濛濛的网,将窗外那几幢高楼、还有更远处工地上那架总也不歇的塔吊,都一并网在里头了。街上的车流便慢了下来,红的、白的灯,晕开一团团的光,黏黏糊糊地向前淌着,听不见声音,只像一条沉默的、彩色的河。
我便有些怔怔的。这样的傍晚,这样被雨困住的、停滞的时光,总让人心里头也泛起一股潮濡濡的味儿,说不清是闲适,还是寥落。桌上那杯新沏的茶,热气袅袅地旋着,升到一半,也就散了,融入这满室的静默里。我忽然想起下午在手机上看到的,一个旧日同窗,晒了他携家带口在地中海畔度假的照片,那笑是明晃晃的,与碧蓝的海水一般,没有一丝阴翳。而我呢,方才正为了明日晨会要交的报告,将一段无关痛痒的文字,颠来倒去地修改,像推着一块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那石头总也到不了山顶。
这念头一来,心里便有些东西沉甸甸地往下坠。人世的营营役役,仿佛总也逃不脱。我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追逐着一些什么,或是功名,或是利禄,或是旁人眼里那一星半点的艳羡。我们挤在通勤的地铁里,身体贴着身体,灵魂却隔着重山;我们伏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指尖敲出的,是别人的梦想,还是自己的?这纷纷扰扰,热热闹闹的“行乐”,究竟又有几分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欢喜呢?
眼光无意识地落到书架底层那本翻旧了的《李太白集》上,心里便幽幽地荡出两句诗来:“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东流水”——这三个字真好。它不像“灰飞烟灭”那般决绝,带着焚尽的焦苦;它只是流,平静地,不舍昼夜地流。你想那春山间的溪涧,夏日暴雨后的浑汤,秋日澄清的江河,冬日枯瘦的水脉,无论清浊、涨落、急缓,终究是一股脑儿地向东去了,挽不住,也唤不回。那水中曾映过的桃花面庞,曾载过的离愁别绪,曾渡过的功名客船,都随着那汤汤的流水,一去不返了。李太白是何等潇洒而透彻的人,他醉过,舞过,梦游过天姥的仙境,最终却说出这般平静的话来。他不是颓唐,倒像是看过千帆之后,将满腔的块垒,都付与了这一脉流水的豁达。
这么一想,眼前这雨,这停滞的车流,这未完成的报告,连同那地中海畔的笑脸,霎时间都失了那份沉甸甸的实在,仿佛都成了那“东流水”上偶然泛起的一个泡沫,一圈涟漪。光彩是有的,甚至在一瞬间是炫目的,但终归要平复,要流逝。我这片刻的烦忧,在这古往今来的万事洪流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不知何时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漏出一抹杏子黄的、温柔的霞光,正好涂在对面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那墙面便忽然有了一股暖意,像少女羞赧时颊上的红晕。楼下传来小贩清亮的叫卖声,是卖白玉兰的。那声音穿过湿润的空气,带着一种洗过的洁净。我端起那杯已温凉的茶,呷了一口,苦涩过后,舌根上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甘甜。
万事固然如流水,但这窗前独立的我,这喉间感受的茶味,这雨后初霁的霞光,与那一声闯入耳中的叫卖,却是我此刻真切切活着的证据。乐也罢,忧也罢,都让它随水流去罢,我只需看着,听着,感受着,便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