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轨的尽头，该就是所谓的天涯地角了罢。

我每日下班，总要从这高架桥上经过。桥下是交错纵横的铁轨，静静地卧在那里，在将暮未暮的天色里，泛着冷硬的、金属的光。列车来了又去，轰轰烈烈地，载着满厢灯火与人声，奔向一个又一个被命名了的远方。我常想，这些列车终究是有个终点的；再长的线路，地图上总能用一枚红色的三角，或者一个圆圈的记号，为它的跋涉画上句号。这便是“天涯地角有穷时”了，我想。这世间的物理，总归是讲道理的，有边界，有尽头，可以丈量，可以抵达。

可人心里的那片天地，却全然不是这样。

这念想，它不似铁轨有形，不似列车有声。它只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像这秋日里渐渐浓稠的暮色，笼罩了四下里的一切。我走过便利店明晃晃的玻璃窗，窗里映出我匆匆的、有些疲惫的影子；我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夜，祖母在昏黄的灯下，为我细细地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衣裳。那针脚是密密的，暖暖的，如今仿佛还留在我的皮肤上，成为一种恒久的温度。我又想起某个久已疏离的朋友，我们曾在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为着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热烈地争辩到深夜；那咖啡的苦香，与言语间迸出的火星，似乎还萦绕在这与我擦肩而过的夜风里。

这些，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思念，它们只是我生命年轮里，一圈圈细密而温柔的纹理。它们不曾断绝，也永无完成的时刻。那个人，那段时光，那个曾经的自己，分明是已经远了，确确实实地到了“天涯地角”，再也回不来了。可那份“相思”，那份牵连着过去与现在的、无形无质的情感，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透明的丝线，一直缠绕着我，跟随着我，走过这车水马龙的桥，走进那万家灯火的楼。

这真是宇宙间最温柔的悖论了。物理的空间，终有尺规度尽之时；而心灵的幅员，却辽阔得没有边疆。我们与我们所思念的，早已在时与空的版图上失散，被抛掷到各自命定的“天涯”；然而，在另一张更为隐秘、更为真实的地图上，我们却始终被同一片无期的“相思”所覆盖，像星辰，被同一片无垠的黑暗所连接。

远处的城市灯火，已汇成一片流动的、金色的光河。那每一盏灯下，想必也都有一个怀着无尽相思的人罢。我默默走下高桥，融入那光河之中。天涯地角，终有踏遍的一日；而这份行走于人世间的、温柔的牵绊，大约只有等到生命尽头，才能算作它的“穷时”了。

只是那时，这相思，恐怕又要飘向另一个更渺远的所在，依旧是无尽，无期。